我和文渊穿着休闲的棉质衫裤,靠近沙滩,弯腰将鞋袜脱了下来,高高地卷起了裤腿,拎着鞋袜踏浪而行。 “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百步沙吗?”我小心地躲避着浪花地飞溅,头也不抬地问文渊。 “你喜欢这逐浪的感觉,任脚下潮起潮落,享受一种安然挺立的骄傲,寻找凝聚勇气的动力。”不愧是文渊,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,可惜,只说对了一半。 我点了点头,“还有一半儿。” 文渊歪了歪头,看着我。我没有作声,只拉着他站在水里。“不要动,一会儿告诉你另一半儿。” 冬日的阳光,将岸边浅滩里的海水,晒得不再是刺骨的冰凉。只一会儿的工夫,泥沙已经盖住了我们的脚背,我拉着文渊的手,轻轻地把脚抬起来,向后退了两步,站在那里,看着四只脚留下的印记,很快地被浪花的冲力利用周围泥沙的柔软给抹平。 “看看我们刚才站的那个地方,如果不踩下去,原本是平整的,我们踩下去,呆了一会儿,就形成一个小坑,若是我们把脚提起来,一会儿的工夫,又平整如初了。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人生,想起那些过往。时间如同这浪花,那些伤害如同是被我们踩下去的小坑,一直站在那里,只会越陷越深,坑也越来越深,就是所谓的泥足深陷吧。有能力拔出来的时候,不能犹豫。那些坑,无论多深,都很快地填平,也就是说,每个人所遭遇的伤害,经过时间的抚慰,都是可以愈合的,关键看你想什么时候拔出来,不要让自己泥足深陷。” 文渊快速地将我拥入怀中,深深地一吻,“小丫头终于长大了……” 穿过他的肩膀,不远处,又是在轮船上见到的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,一闪,绕到礁石后面的一个小湾里去了。 文渊察觉到我的表情异样,眼光也顺着投向那边,却什么也没有看见。 “过去看看。”文渊牵着我,跟了过去。 绕过那边的礁石,是一个背阳的小湾,我们一下子就看见那苗条的红衣女人。她正背对着我们,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岸边稍微平整些的礁石上。那是一个砖头大小的录音机,里面,正放着一支钢琴曲,《致爱丽丝》。虽然浪涛滚滚,我还是听出了那演奏者的技巧,不太娴熟。那红衣的女人,正忙着从背包里寻找什么东西。 我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她的脸,她却好像意识到了背后的我们,一下子转过身来,是小芸,我当初托猫儿在音乐学院给阿勇找的钢琴老师。怎么这么巧?小芸看到我,却并不吃惊,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相遇。 文渊推了推我,我这才回过神来,礼貌地给他们做介绍。 “这么说你当初是另有企图喽?”文渊捏了捏我的手。 “没什么。”小芸还是坦率得可爱,“应该谢谢小马让我认识了阿勇,他是个很优秀的男人,有高尚的人格,我崇拜他。” 高尚的人格?我狐疑地看着小芸,摸不清头脑,当初也不过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,小芸就中断了继续教阿勇练琴,难道以阿勇的沉默寡言和他们上课的频次,就能够谈论他的人格?这学艺术的女孩子,未免太热情奔放了些吧。 “阿勇还好吗?”文渊见我不出声,客气地问小芸。真不知他怎么会冒出这样的问题,小芸和阿勇的师生情谊不早就中断了吗? “他在这里。”小芸一转身,从身后的背包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,“我今天来,就是来完成他最后的心愿的。” 什么?我的心,猛地往下一沉,身子,也跟着摇晃了起来。身后的文渊,一把扶住了我,“阿勇他?” “他去世了,上个星期,是癌症。”小芸的直率,丝毫不肯隐藏,只冷冷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,“阿勇深爱过一个女人,铭心刻骨。可惜,这段感情,遭致他从前的女朋友菲奥娜的嫉妒。那个菲奥娜真狠毒,因为自己老公的生意在财务上有些问题,在公司准备上市的时候,被阿勇在香港的合伙人查到了证据。他们就利用阿勇和菲奥娜的往事,编出谎言来说菲奥娜曾经有过阿勇的孩子。而阿勇当时深爱的女人无法接受这样的过去曾经,为了那份真爱,阿勇抛弃了一切,回香港去查个究竟。这样一来,阿勇的合伙人不得不香港上海两头跑,菲奥娜他们赢得了足够的时间做手脚。就在阿勇查清楚真相的时候,他自己的健康,也查出了问题,那是一种遗传性疾病。阿勇说为了心爱的女人,他应该做一棵树,为她遮风避雨;应该做一座山,给她依靠。如果这一切他都做不到,反倒要让心爱的女人在将来几十年的时间里独自伤悲,那么他就算进了天堂,也不会快乐的,倒不如及时地放手,让心爱的女人去选择别的幸福。” 我已经惊得快要喘不过气,小芸就这样看着我的眼睛,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无处可逃,“你可能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一切的?这一年多来我和阿勇一直在一起。我和他再次相遇的时候他正要离开上海,而我正好要去香港继续我的学业,我们在飞机上重逢了。阿勇很憔悴,一方面是他的病,一方面是他的伤心,决定放手又怎么能够幸福?见我在香港言语不通又举目无亲,他总是及时地帮助我。起初我以为他是在追求我,后来他说,我的身上,总或多或少地有他深爱的那个女人的影子,那种纯真和率直。只不过他深爱的那个女人,是一个人漂在上海,异地他乡,不得不披着坚强的外衣,而骨子里,总是不由自主地惹人怜爱。他帮助我,却不能爱我,因为他的心很小,只装得下那个女人。我没有怪他,我所能报答他的,就是继续他的钢琴课程,因为他有一个心愿,要为他心爱的女人,演奏这首《致爱丽丝》,说着,小芸向后瞄了一眼礁石上的那个录音机,我们的眼光,在那里汇合了。 我已经猜到,那是阿勇最后的表白,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只能任眼泪静静地流淌,默默地等着小芸想要附加给我的评判。身后的文渊,已经伸出双臂,将我紧紧地揽住,试图温暖我被这残酷的现实冻冷的心。 “这一年多来,我就这样看着阿勇,跟病魔作战,每当各种各样的治疗一次次地将他击倒的时候,他都让我给他放《致爱丽丝》,他说一听到这曲子,仿佛看见他深爱的女人点亮他世界的微笑,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。我就这样,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虚弱下去,时而清醒,时而迷糊,终于有一天,他坚持要离开医院,去琴房,要我录下他演奏的这支曲子。我知道在医院的时候,他的心里,时时刻刻都装着这个心愿,希望有一天,他爱的人能够听见。” “他的家人呢?”文渊在旁边问道。 小芸痛苦地摇了摇头,“直到他走前的最后两个星期,他才同意我通知他的家人。他说痛苦的事情,他一个人去面对就行了,不想延长家人的痛苦。” 小芸关掉了录音机,取出那匣磁带,递给我,“留下吧,既然是为你演奏的。” 我和文渊几乎是同时伸出手,将那匣录音带一起接了过来。我的伤心,如这大海里奔腾的浪花,一刻都不肯停息。 “那么,他还有什么心愿?”文渊看着小芸手中的红木匣子,平静地问道。 “他想将一部分的骨灰,洒在这南海观音的道场,海天佛国的清净之地。”小芸看了看手中的匣子,目光停在那里,十分地温柔,“他说这一生,因为性格等原因,与到手的幸福擦肩而过,可能是前世的姻缘,没有能修成正果。他说他深爱的女人,伤心的时候会到这里来祈求南海观音的指点,他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,最终却不能结成眷属,一定是前世没有足够的修行,所以他希望长眠在南海观世音的道场,为来世与他深爱的人再结姻缘,等上五百年,一千年。” 说着说着,小芸的眼中,也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,“我想被阿勇爱过的女人,一定是很幸福的,只可惜,有缘无分。阿勇一个人承担无奈,却把幸福的机会,让给了他深爱的人。每当他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,他总是喜欢回顾和她在寒舍初认识的记忆,‘她穿着红衣,任冬日的阳光将她柔软的秀发染成金色,她在那里捧着书,丝毫不顾及周围的喧嚣,只跟着书里的文字浅浅地微笑着,很美,很美……’” 小芸将手中捧着的红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岸边的礁石上,手脚利落地脱下鞋袜,卷起裤脚,慢慢地走到水中去,那神情,十分庄重。 等浪花淹没了她白皙的脚踝,小芸轻轻地打开红木匣子。那里面,一张洁白的缎子包裹的,是阿勇曾经的身躯。我就这样看着她,一只手捧着匣子,一只手轻轻地从那匣子中捧出少许的骨灰,缓缓地洒向大海,任那海风,将我曾经爱过的人,吹到不知哪里的天边。 我的苦痛,找不到说明,只觉得眼前一黑,跌倒在文渊的怀里。 醒来,已经是在宾馆的床上,文渊坐在床边,眼睛里充满了关切和焦急。见我醒来,他一把将我抱住,“哭吧,起码你还有肩膀可以依靠。” 我却摇摇头,闭上双眼,没有泪水。好不容易平复下来,我抬起头,“不介意我去找小芸问问看吗?” 文渊点点头,“我陪你去。” 小芸住的地方,离我们并不远。在我昏迷的时候,体贴的文渊已经找到她的住址。我们一起坐在酒店的庭院里。 看着我的伤心,小芸重重地叹了口气,“是我不好,我答应过阿勇,不要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,我甚至答应过他,即使见到你,也不要告诉你他的去向。他说对你而言,无心的伤害也是一种伤害,或者让你以为他背叛了当初的承诺,才是最好的结局。” “这不是伤害。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,“只不过真相来得太突然,太残忍,一时间难以接受。” “我做了阿勇的妻子,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。”小芸很平静,“我们之间没有爱情,也谈不上什么幸福。阿勇这么做,无非是为了给我一个名分,好合理地继承他的部分财产,为我将在欧洲的学业,奠定些经济基础罢了。” 终章 我没有作声,我不欲未必人不为。 “阿勇临终前,有一句话拜托我,如果今生今世能够见到你,一定代他转达。” “如果还是抱歉之类的话就不用说了。”我静静地说道,“我和他之间,再也不需要什么歉意。” “他不是要道歉。”芸缓缓地说,抬起头,看着我的眼睛,“他是想对你说……” 小芸停了下来,目光掠过我和文渊的脸,又停在我的脸上,充满了深情,仿佛在回忆着阿勇弥留的时刻,“我曾那么接近幸福。” ——(全文完)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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